2022年6月5日星期日

隨筆〈父輩從來不告訴他們的事〉

隨筆〈父輩從來不告訴他們的事〉刊登於《新大陸詩刊》190期,2022.6 

父輩從來不告訴他們的事 

由於寫詩,我有機會接觸到美國各地及各個階層的詩人。其中比爾▪爾哈特(W.D. Ehrhart,1948-)同我的聯繫比較密切,原因是他年輕時參加了美國海軍陸戰隊在越南打過仗,退役後參加越戰退伍軍人反戰組織,讀到了我當年寫的幾首關於越戰的詩。前幾天從舊信件堆裡讀到他在1996年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上提到我的詩作〈越戰紀念碑〉(Vietnam War Memorial)。很可能是由於他的大力推薦,這首詩被貼上美國公共廣播協會的網站“牆--越南:戰爭以來的故事“的首頁(PBS website-- Vietnam: Stories since the War, the Wall),也出現在各地退伍軍人的網站上。 

下面是他的這封信(我們的名字都是WILLIAM, 暱稱BILL(比爾)): 

親愛的比爾, 

很高興再度接到你的來信,還有,多神妙的一本詩集啊!謝謝你不嫌麻煩寄來你的《秋窗》。我一直在慢慢地讀這些詩,一次讀幾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你真的是一位短詩高手。我甚至說不出我最喜歡的是哪幾首。當我讀一本詩集的時候,我有個習慣在我喜歡的詩頁頂上做個記號,這樣我就知道有哪些詩可再讀。但我讀到這本書的三分之一的地方,就放棄做記號了;我要再讀整本書。 我特別被那首“越戰紀念碑”所感動,因為詩中的那個老婦讓我想起我去年遇到的一個人。我一直在寫一系列關於1966年夏天同我一起進海軍陸戰隊帕里斯岛新兵訓練營的人們的文章。去年春天我訪問了一個1967年在越南陣亡的20歲的人的母親。他,正如你詩中的那個男人,是個獨子。她是個既勇敢又慈祥的女人,她沒讓我因僥倖活下來而她的兒子不曾,而感到內疚。只是這過去29年對她來說一定是很可怕悲痛。我曾埋葬過我的父母,只是那多少有自然的成份在內。我想不起有什麼比埋葬自己的孩子更可怕的事。總之,你的詩真切地引起了我非常個人化的多層次共鳴。 你有沒有給《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的家庭論壇頁投過稿?他們每天刊登一首詩,而他們一貫刊登的都是短詩(他們上個月才刊登過我的一首五行詩)。他們的稿酬—不是很多,但付30美元給一首五行詩總比在鼻上捶一拳好。你該給他們試試,如果你沒試過的話。 我希望這封信帶給你健康快樂。非常感謝你想到我,也感謝給我你傑出的詩的禮物。 

比爾▪爾哈特 謹啟,1996年6月11日 

下面是我那首“越戰紀念碑”: 

越戰紀念碑 

一截大理石牆 
二十六個字母 
便把這麼多年青的名字 
嵌入歷史 

萬人塚中 
一個踽踽獨行的老嫗 
終於找到了 
她的愛子 
此刻她正緊閉雙眼 
用顫悠悠的手指 
沿著他冰冷的額頭 
找那致命的傷口 

後來我也翻譯了不少他的有關戰爭的詩,下面是其中的一首,譯自《致命的作家巡邏隊》(THE DEADLY WRITER'S PATROL) 第六期,2008年: 

大炮 

我們又經過那野地 
綠色的大炮蹲踞 
在喬騰街上退伍軍人協會的旁邊, 
它醜陋的小鼻頭 
直直對準我女兒的學校。 

“你用過這樣的 
大炮嗎?”我女兒問, 
我說,“不,但別人用過。 
我用一支較小的。一支步槍。” 
她知道我打過仗。 

“真蠢,”她說, 
而我說,“是的,”點了點頭 
因為它是蠢,又點了點頭 
因為她不知道。 
你如何告訴一個四歲的孩子 

鋼鐵對血肉之軀能幹出些什麼來? 
你敢繪聲繪色描述嗎? 
如何解釋一批人故意去殺另一批人 
而把它稱之為愛國的這個世界? 

才十八歲,我便殺了 
一個十歲的小孩。我當時並不知道。 
他飛旋過市場 
支離破碎的胸膛,眼睛與手臂。 
我該告訴她嗎?還不, 

雖然有一天我將不得不告訴她 
沒有任何選擇 
否則就是把她送進這世界 
眼睛睜得大大天真無知。 
那孩子在歲月裡飛旋 

直到他墜落在一個隆堆上 
在另一個戰爭在另一個地方 
那裡另一個世代的人 
將猛然發現 
父輩從來不告訴他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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